【这是老林为你讲的第 32 个故事】
林五九,出社会满打满算三年,医社保才缴了一年有余。相貌平平、资质平平、家境平平,给他按上一个“太平”头衔一点也不为过。
心理测试的结果是:轻微社交恐惧、轻度抑郁症、回避型人格。
老张说如果要做这个实验,那么他是最好的人选。他的心理状况与现在大部分人的心理状况一致,从他身上得出的数据是最具有适用性的。
我深以为然,于是我找上了他。
与他的初次相见是在老张开的咖啡店里,他坐在角落,板寸头,格子衫,端着一本《浮生六记》看的入迷。
老张为他换过一杯新的咖啡,又给我端上一杯柠檬茶,退回柜台,给我们留下了充足的谈话空间。
在老张的描述中,他是个健谈的人,尤其在谈论他感兴趣的话题时几乎是滔滔不绝,但是在我与他的初次交谈中,我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他的话不多,大多都是我在说,他在听,在该回应的地方回应我,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听众。
在我说明完来意之后他的反应很平淡,看来老张已经提前给他做过功课了,这倒也好,省下我不少口舌。
在咖啡尚未冷透之前我们已经签好了协议,又寒暄了几句我们握手告别。他的痛快让我省下不少精力,我表示很满意,老张对我请他的那顿饭也表示很满意。
再见他时已是半个月后,他已经处理好工作上的事务请了两个月的超长假期。工人们在他家四处安装针孔摄像机,我们百无聊赖的蹲在家门口抽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打发时间。
那天的风大的让人忍不住啧啧称奇,用他的话来说是“妖风阵阵”,我们蹲在楼梯间里都能听到外头呼呼的风声。
这次见面他的话比上次多了不少,他跟我谈论他的工作,——一个知名游戏的测试员,每天的工作就是玩游戏、玩游戏还有玩游戏。他说年轻的时候他喜欢玩游戏,家里人总觉得他不学无术,于是他就立下大志总有一天要向他们证明玩游戏也是可以赚钱的,现在他做到了,每天要坚持玩十二个小时以上的游戏,三天提交一份测试报告,直接导致二十六岁的他已经开始发际线失守。
我问他为什么会同意参加这次的实验。
他说,反正我平时的生活状态也就那样,就算不参加,早晚也会变成实验要求的那样,还不如赚赚外快。
时隔两年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原话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把在我看来很孤单的生活状态用一种很诙谐的语言描述了一遍,逗得我哈哈大笑。
曾经有人这么说过,把一件悲伤的事情用一种逗趣的方式说出来便是把人架在火上烤,你若笑了,那你就是没有同情心;你若没笑,那你就得自己难受。
我认为他深得此中精髓。
就在我快顶不住室外的烈烈寒风时,工人告诉我所有的针孔摄像机都安装完成。
我打开随身的ipad确认所有摄像机都已经上线并且正常工作后,我告诉林五九,实验开始了。
在此后的两个月时间里,他将保持一种“隔离”的状态:可以主动接收外界信息,但是不可以主动发出信息。
他可以上网、玩游戏、看视频、看电影,但是不能在这个过程中与任何网友、陌生人、亲朋好友发生交流,简单的说,他要做一个透明人。
同时,为了保证能真实完整的监控到他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行为变化,我在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在他家中安装了针孔摄像机,摄像机的数量与位置对他都是保密的,以防他在某些情况下刻意躲开摄像机的监控范围。
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他能连家门都不要出,——感恩外卖平台,让我的实验对象林五九不至于饿死在家中。
与他再次确认了所有信息之后,我带着一干工人离去,他一直送我们到了路口,“妖风”一阵阵的吹的我脸颊生疼,我散了一支烟给他,与他道别。
在实验最初的那几天,我压根没去关注过摄像机所拍摄的内容,按照他所描述的生活状态让他几天不与人联系这简直是日常态,根本不需要浪费我的精力去关注。
第八天时,我快速查看了摄像机拍摄的内容,并无太大不妥,他甚至在门口贴了一张A4,写着“外卖放这,不需要敲门,谢谢”,这让我乐了老半天,真是个耿直的人。
这八天里他基本重复着睡觉、上网、偶尔阅读、吃外卖的日子,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八天里有一通电话打进来,他并没有接,也没有挂,只是盯着来电号码一直等到对方挂断。这让我想起了电影《圣童降临》中的一句台词:有电话打进来,你总是不接,却也舍不得挂断。
第十天时,我接到通知要去邻省参加一个为期五天的会议,即便我再三声明我正在实验过程中脱不开身也没能改变领导的安排。无奈之下我只好给老张去了个电话,告诉他摄像机的远程访问密码和一些注意事项,让他看店的时候多盯着点,有事立刻通知我。
开会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你说它没意义吧,却总是那么多人钟情于此,恨不得连中午吃什么都想开个部门会议好好磋商;你要说它有意义吧,也说不上来在哪,除去科研性质的研讨会外,大多都是打官腔,说的人口干舌燥,听的人浑浑噩噩找不着边。
台上正在讲话的是我的导师,已是花甲之年的他一点也不显老,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走起来路来也是妖风阵阵。听闻他与不少女学生有着一些这个那个的关系,我也不感到奇怪,毕竟当初他差点剽窃了我的论文。
头天的接风宴上,他热情的和我打招呼,揽着我的肩膀把我介绍给另外一群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头们,——请原谅我的用词不敬,当时我简直是觉得我像一只老公鸡,被一头黄鼠狼给带进了窝里介绍给了一群黄鼠狼。对了,我甚至能清楚的看到他的在介绍的我的同时手还不安分的往身后的年轻女性臀部上靠,这真的让我很难提起敬意。
黄鼠狼向他的好友们介绍我:“这可是我的得意门生,他的论文你看过吧,就是那篇讲群体心理学应用的!”
黄鼠狼A到F纷纷附和,“看过看过”、“也只有您能教的出这么优秀的学生了”,黄鼠狼A到F的一连串糖衣炮弹把黄鼠狼轰的找不着北。黄鼠狼揽着我的肩大声说道,“听说你最近正在搞一个实验,来跟我们说说我们也给你提点意见!”
可算了吧,上一次提意见的时候我的论文差点被换了名字。
见我不肯开口,黄鼠狼有些不悦,“怎么,你还怕我们这些老头子会跟你抢那些虚名不成?”
你当然会,我想他们也会。
我说,“我最近在研究一个人与动物、植物之间究竟哪种个体更容易被影响。”
黄鼠狼A到F立马大力赞扬,您教出的学生就是不一样,这论文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黄鼠狼笑弯了眼,说改天得空了一定要来给我指点指点。
我嘴上说着好的好的,期待您的大驾,但我心里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
期间老张给我来过两次电话,一次是说林五九开始有自言自语的现象,经常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念叨,另一次是说这个实验真他妈有意思,跟《楚门的世界》似的,让我下次务必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参加。除此之外再也任何值得一提的消息。
第十六天,我回到家中,因为走时忘记关好窗户导致家里积攒了不少灰尘,一番整理之后已是深夜,舟车劳顿之下我没来得及查看这几天的拍摄内容便睡了过去。
此后的几天里我忙着整理材料、与老张一同去酒吧撩妹而把实验忘在脑后。等我再想起来已经是第二十二天。
我开着十六倍速快速的浏览着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内容,前半部分与老张说的无异,林五九开始出现自言自语的现象,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现象: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他的倾诉欲了。
在第二十天里,他的羞耻心开始逐渐褪去,他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也没有拉上窗帘遮羞的意思,与群体的逐渐脱节开始让他产生变化。这是我想看到的变化。
一直到第三十天,他没有再出现新的变化,每天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在椅子上蹲坐着打游戏发呆,偶尔会在纸张上写一些零碎不清的文字。
也许他已经开始逐渐适应目前的情况,假如真的是这样恐怕实验已经没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第三十五天,他开始歇斯底里,并且有了躁狂的迹象。他时常会控制不住的砸碎手边的东西,杯子、手机、键盘,在他发作时只要是他能接触到的东西他都会一股脑的往地上丢。
第三十七天,他在客厅找出了一枚我安装的针孔摄像机,他很开心,一把撤下隐藏在大灯里的摄像机,对着摄像机手舞足蹈,自言自语。
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让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下降了不少,他开始口吃,说话磕磕绊绊。我能理解这种感觉,想要表达的语句在脑海中经由一个个字拼凑而成,这个过程流畅而自然,一旦开口,这些句子就会消散在嘴边变成零散的词语,甚至到最后只会留下嗯啊哦。——简单概括一下,说话像便秘。
他对着摄像机翻来覆去的说着那几句话“我找到你了”、“你有在看吗”、“你看我你看我”、“我没有跟人说话哦”。
诡异莫名的话语,配合上他不明所以的笑容,在那之后的几个晚上我时常在梦中一次次的重见这个画面,再一次一次的满身冷汗的被惊醒。
我给老张去了个电话,与他表达了我的担忧,现在的林五九已经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也许我应该考虑提前结束实验。
老张在电话那头大大咧咧的说,你想看的不就是这些,何况现在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就随他去吧。
第五十天。
陆陆续续的又被他找到了好几个摄像机,我看着控制端上越来越多的离线机位不禁感慨,好在我当初安装的够多,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针孔摄像机都安装在他家了。
早年在国外有人做过类似的实验,大致上是重现《楚门的世界》:他们在A的家中安装了摄像机,并且告诉他这个摄像机只用于拍摄,在这个过程中无论出现什么事他们都不会阻止、干涉A的任何行为。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A最多是对这个摄像机感到好奇,好奇是不是真的有一群人在摄像机的背后观察着他的各种行为。
为了得到验证,A开始对着摄像机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对着摄像机大吼大叫、手舞足蹈、展示自己的私处、自虐、自残、虐杀动物。
不过这一切的行为都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实验方遵守了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插手”的承诺。
但是A可不这么认为,他只觉得是自己的行为还不够出格所以还不能引起这群“心理有问题的心理学家”的关注。
于是他在摄像机前杀人、分尸、烹食。
林五九正在经历相同的过程,他找到新的摄像机,对着摄像机大吼大叫、手舞足蹈,做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认为这是他正在寻求外界关注的一种方式,正如我之前所言他是个耿直的人,他在有意的遵守我们之间定下的规矩,但是他的潜意识希望能够得到外界的关注。所以他找到这些摄像头,对着他们做一些奇怪的事希望我能干涉,——这和狼来了的故事有些像。
我犹豫再三决定让实验继续下去。我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的实验前功尽弃,如果我的预感是对的,在这几天内他的心理防线就会完全崩溃。我需要他崩溃,彻底的崩溃来完成我的论文。
因为家中出了一些变故,我不得不赶回老家一趟。我嘱咐老张这几天一定要替我好好盯着,条件允许的话最好是一秒钟都别离开显示器。
果不其然,在第五十三天夜里,老张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林五九进医院了,要我立刻回去。
我立刻动身返程,在路上老张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第五十二天,林五九开始发狂,他拆掉了所有可能安装针孔摄像机的遮挡物,大部分的摄像机几乎都被他找了出来。
他在网上购买了几条幼犬,——关于这个我是知道的,当时我认为他这是在通过其他方式来排解孤独感。
不过我错了。
他和先前提到的国外前辈A一样,开始虐杀动物。
他在摄像机前将几条幼犬活体肢解、虐杀,那一段的录像里全是幼犬的哀嚎声和他放肆的大笑。
他在虐杀第一条幼犬时还能看到几分出于人性的不忍,他是个爱狗的人,这点在我们的聊天之中有提到过。
爱狗人士林五九将幼犬开膛破肚,在幼犬的哀嚎声中一把扯出它的内脏,然后像丢了个空烟盒一样将它随意的丢弃在一旁。
我很不赞同动保人士经常将动物拟人化来表述,动物就是动物,它们具有兽性而不具有人性以及人类复杂的心理活动。但是在画面中我却清晰的感受到那条被开膛破肚的幼犬感受着冷风吹进自己的胸腔,一点点的吹凉自己的每一个内脏,每一个红细胞时的绝望。
林五九刻意的将它丢在摄像机前,似乎是在和我表达不满。
我似乎一手造就了一个人性泯灭的魔鬼。
当他拎起第二条幼犬时,我再也看不到他身上的人性了。
赤身裸体的他与野兽无异,滑腻的血液在他身上随意的流淌,他乐在其中。
他的双手肆意妄为,一下一下的扭断幼犬的每一根骨头,哀嚎声刺的我耳膜生疼。我感到恐惧,他时不时的也会停下手中的动作盯着摄像机看上一会儿,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摄像机再穿过时间与我对视。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而这一刻,他是深渊。
我在医院见到了一夜未眠的老张,他在走廊里抽烟,被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大声呵斥。
老张有些懊恼,连叹喝酒误事。我宽慰了他几句,林五九安静的在病床上沉睡,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我很难把这个喜欢穿衬衫的年轻人和那只野兽联系在一起。
他用尽各种手段虐杀那几条幼犬,在几条幼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哀嚎着死去后,林五九把他们整整齐齐的摆在门口。
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其实人类的DNA里关于野性的基因从未消失过,从各种层出不穷的暴力行为便可见一斑。鲜血与哀嚎无疑是最好的催化剂。在他克服对鲜血的恐惧后,在文明表皮之下、隐藏在DNA中的天性便开始活跃起来。——那几条幼犬便是很好的注解。
他的理智、人性都已经开始丧失,他依旧在坚持遵守我们协议中的内容,同时他渴望得到外界关注的欲望也达到的顶峰。
在死了几条狗之后,他决定死个人来引起关注。
事实证明这是有用的,老张在醉酒之余顺手点开控制端硬生生给吓出两滴尿来。
林五九、我、老张,三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五九的气色不太好看,想来是还没从崩溃中回过神来。我委托了一位从业心理医师多年的好友给他做了检查,好友告诉我林五九需要一段时间的跟踪观察和静养,这次的事件也许会给他留下终生的心理阴影。
林五九盯着我,像盯着一条狗。如果可以他也许会想把我也加入“整整齐齐”的行列中去。
他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借口上厕所躲在楼梯间里抽烟。
黄鼠狼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收知道林五九的事了,并且隐晦的表示如果我将这次的实验论文交给他他可以帮我擦干净屁股。
我很痛快的答应了。一想到林五九看我的眼神我就感觉我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不停的向下坠落。我已经开始后悔为了追名逐利而进行的这次实验。
对于我痛快的答复黄鼠狼十分满意,他向我许诺这次的实验事故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影响,这点我相信他,尽管他做人有问题,不过对于交易向来是很有信誉的。
“在这呢。”老张推开楼梯间的门走了进来,坐在我上方的楼梯上。
他问我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我把我跟黄鼠狼的交易告诉了他。
老张表示理解,这次的事故可大可小,如果真有人想在背后搞我一把那可能还得吃个官司。
我见过很多受环境影响而发生改变的人,有些人变得消沉有些人变得积极,也有些人品尝了暴力带来的愉悦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我很担心林五九会成为这样的人。
我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的心理也出现了偏差,在这过程中我好几次发现了林五九的情况并不乐观却放任其发展下去而没有制止。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很热衷于看到他接下去的发展变化,直到现在他躺在病床上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目光冷漠的观察这个世界。
半个月后林五九正式出院,这半个月里我没有再去看望过他,所有事务由老张代我办理,我也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也许是恐惧或者是内疚,他的那种眼神让我感到恐惧。
在支付过给林五九的报酬后,我又请来一位业内资深的心理医生为林五九做跟踪治疗,希望他能早日恢复。
打那以后我换了工作,再也不参与任何实验项目,闲暇时与老张一块吃吃夜宵喝喝酒,倒也是别有趣味。
我和老张都刻意的遗忘了林五九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直至两年后我在搬家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次实验的材料,那份签着林五九名字的协议书已经落满灰尘。
材料中夹着几张照片,拍摄的是在实验过程中林五九亲手写下的。字无非两种,好看和难看,而他的字是夹在中间的第三种:好难看。
我甚至看不懂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勉强辨认了半天终于找到一行我看得懂的字:如果快乐太难,那就祝你平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