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林为你讲的第 28 个故事】
他叫老林，结婚三年，孩子两岁，他睡眠不太好，时常半夜醒来，每逢此时他总会在阳台上抽一支烟……也许会是好几支，这取决于楼下是不是有喝醉的人在喧闹。
他醒来，天还没亮，隐约能听见街道上烧烤摊的喧哗声，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他不顾父母妻子的反对坚持以高价买下这套房子，他觉得很值得，高层、江景，为此他房贷的额度上涨了三分之一，不过没关系，有压力才有动力。在房贷的高压刺激下他更努力的工作，座驾一换再换，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前置后驱车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烟灰缸还摆在窗台上，买了房之后他改掉了随手丢烟头的坏习惯，他认为这是一个成熟有素质的业主所必备的品质，所以他的阳台上常年摆放着一个烟灰缸。
一支烟吸完，心中的烦躁退去了一丝，他回头望了一眼卧室，妻子还在床上酣睡，她是个过的很快乐的女人，因为老林爱她，爱到骨子里。
与其他女人不同，她从不为小事计较，当家里有人登门拜访时她会端茶倒水然后安静的坐在一旁或是回卧室做一些别的留下足够的空间让老林招待客人。她通人情世故，温文尔雅，挑不出一丝毛病。
孩子出生后，老林感觉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了，家庭开销逐渐增长，在前往小康的路上又倒退了一大步。
他点上第二支烟，隔壁的业主恰巧也来到阳台上抽烟，老林与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两个男人在夜空下沉默，一口一口的吐着烟，氤氲的烟气顺着气流飘向空中。
隔壁的男人是个妻管严，老林经常会在半夜抽烟时遇到他，他总是悄咪咪的抽上小半支便匆匆扔掉烟头，然后把烟盒与打火机藏在洗衣机下。
他抽完三分之一的烟，做贼似的将烟头丢出窗口，冲老林自嘲的笑了笑便回了卧室。
这就是老林心目中不成熟又没有素质的业主的典型。
楼下传来一阵喧哗，还有女人的哭喊声夹杂其中，老林探出头去，——在这过程中他有听到了几声清脆悦耳的“啪啪”声，——又是一对在吵架的情侣，这次还动起手来了。
老林细心的摁灭烟头，顺手擦干净不小心掉落在窗台上的烟灰，转身回房。
这一次醒来是被同事叫醒的，想必是因为昨晚睡眠不足竟然在工作时间不小心睡着了。同事指指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告诉他经理让他去一趟。
老林使劲搓了几下脸，让面部肌肉回到正常状态，他敲开办公室的门，总经理让他坐下。
当总经理的人总是比较忙，尤其是在面对下属时，往往都是略过寒暄开门见山，比如现在。
“你去找财务领一下工资，明天开始可以不用来上班了。”
老林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在裁员吗？”
总经理：“是的。裁员。裁你一个。”
老林：“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我在公司也做了这么多年…”
总经理粗暴的打断了他，“上个月，因为你的操作失误公司的服务器数据少了三分之一！如果不是有异地热备份你觉得会是什么后果？”
他用力的甩出一沓文件，“啪”的一声脆响，老林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昨晚楼下的那几声清脆悦耳的“啪啪啪”。
“上上个月，你的代码，——我是多相信你才会没审核你的代码？——一共让你改了两百行不到的代码，两百行不到啊老弟！你能给我搞出一个致命BUG一个逻辑错误？还有！这个星期让你交的demo呢？你信誓旦旦的保证可以按时交差，到了今天！我连一行代码都没见着！”
老林愣愣的盯着总经理出神，脑海里还是昨晚那几个干脆、有力、余音绕梁的巴掌。
打巴掌是个最简单粗暴的动作，提手，扬手，以一个合适的角度、力度挥向一个合适的位置，——但是，打几巴掌要是还不解气的话怎么办？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老林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连声应答听到了听到了。
看着他狰狞的表情，老林的肌肉不受大脑控制的开始运动：提手。
即将进入到扬手阶段，老林猛然意识到对面的这个男人并不是他想挥打的对象，他用力的捏紧了椅子的扶手，向经理道别。
回到办公位上，他开始在电脑上删除个人数据，右下角弹出一个邮件提示，他点开，是前段日子委托一位好友帮忙的事有了消息，一切都和他猜想的一样。
隔壁的同事滑了过来，问他，“你看什么呢，青筋都爆出来了，有这么刺激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长了脖颈。
邮件的内容让老林很不愉快，他所能想象到的负面情绪像代码试运行的log日志一样疯狂的刷新。
他又想起了昨晚楼下那几个巴掌，他看见了同事伸长了脖颈想看清他屏幕上的内容，他提手，扬手，握拳，声音很沉闷，手感很差很硬，其他同事的惊呼声和尖叫声让他听着很解气。
总算在下班之前解决了工作的交接和赔偿问题，他坐在他的座驾上，——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前置后驱车——他的情绪依旧很差，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公司，他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索性作罢，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高峰期前的马路很宽敞，他熟练的挂挡、踩油门，车子状态很好，才做过保养，开起来非常的顺滑。
这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不过他也不会像各种作品里的人物一样，遇到一丢丢的小事就恨不得开个推土机一路横推到目的地，他认为这是一种很不成熟而且没素质的做法，他不是这种人。
小区里遇到了不少邻居，得益于平日里妻子的贤惠，他们一家在小区里的人缘挺好，每当带着孩子下来散步时总会有不少邻里来与他们搭话。这会儿正是那些年纪较大的邻居开始活动的时间，他们热情的和老林打招呼，老林阴沉着脸冲他们点头回礼，他只想快些回到家。邻里们也被他阴沉着的脸色吓了一跳，往常这个男人总是一脸和善，甚至连他大声说话都没见过。
老林没有时间理会他们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只想立刻到家。
电梯很不配合的停在了顶层，迟迟没有动静，老林恶毒的想你们是被电梯门给夹死了吗？他被自己这个恶毒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但是管他的，他遇到的事情可比这个恶毒的想法严重的多。
打开防盗门，妻子对于他的提前到家有些下班，她说，我不知道你今天早回来，饭还在煮呢。
老林摘下背后的背包，打开手机，找到那封邮件，将手机递给妻子。
妻子一脸茫然的接过手机，她不以为意的滑动着屏幕，随后她的脸色如同出现逻辑错误的代码行一样疯狂变化，她睁大了双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老林伸手抽回手机，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老林很想剖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在想什么，——这又是一个恶毒的想法。
他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昨晚的情景，提手、扬手、选择合适的打击点，腿部钉死在地，腰部旋转发力带动上半身肌肉，这并不难，只要肢体健全的人都可以做得到。
于是他这么做了。
物体落地的声音、女人小孩的哭喊声惊动了邻里，隔壁的那个妻管严在门口敲了好几次门，每一次都被老林吼了回去。这个男人就是个孬种，所以他才是会是个妻管严，但我不是，我不是个孬种。老林这么对他妻子说。
他的妻子对于邮件上的内容矢口否认，她一边哭一边说，含糊不清，但老林听得懂，从大学到现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老林都能清晰的解读其中的含义。
她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为什么会选择你。
她说，当初我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我放弃了出国留学，放弃了高薪，留在家里给你生儿育女。
她说，这几年你的工作毫无起色，家里一天不如一天我也没有任何怨言，一心一意的为你照看这个家。
她说，孩子生病没钱的时候，是我去借的钱。
她说了很多，越来越激动，甚至有几分歇斯底里的迹象。
老林将烟头弹出窗外，他很烦，他不想再听这个女人的歇斯底里，孩子的哭声一直没停过，越来越凄厉。
怀揣着梦想，踏上程序员的道路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却毫无起色；听信了朋友的话，不顾父母妻子的反对，买下了这套房子，最后却发现这个小区甚至不在未来十年的主要规划范围内；以为还能有个温暖的三口之家，却因为旁人一句话起了疑心最后发现事实还真就是那样…
假如生活欺骗了，不要怕，因为它还会在明天继续欺骗你。
他把烟头弹出窗口，看着烟头做着抛物线运动向下掉落，这种感觉真爽。他现在的生活不也是在做抛物线运动吗？人生不就是起落落落落吗？
他站在窗前回过头，屋子里一片狼藉，妻子已经回房去安抚他们的孩子。这很好，恼人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小心翼翼地，一定又是隔壁那个妻管严，那个不成熟没素质的孬种。
这种日子真没意思。
老林决定去死，只有这样才能远离这种比狗屎还恶心的日子。
这里是27层，层高三米五，算上架空层大约一百米高，这个高度很棒，只比以前去过的蹦极矮一点点。
窗子有些小，他费劲的挤过身子，这个高度的风吹的比地面上的猛一些，钻进他的衣服里让他觉得很清凉。在夏天里家里甚至不需要开空调，只需打开门窗就能感受到这份清凉，他刻意的忽略不开空调是为了省电费的事实。
不知道是楼下哪个路人甲看到了悬挂在窗外的他，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惊呼，然后是一群人的惊呼，小区里的人群开始在他下方聚集，对面楼也有不少人打开了窗户围观。
老林像看蝼蚁一样看着这群人，心想果然是围观使人进步啊！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于是他听到风中有许多已经被吹散掉的声音在呼喊他，老林，老林，老——林——
他分辨不清这是哪几位邻居的声音，无所谓了，他只要松开手，这都不重要了。
兴许是有人告诉了妻子这个消息，老林听到了屋内手机的铃声和慌张的开门声，她惊呼着让老林快下来。
老林看着她的脸，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他坚定的立场开始松动，他说好的我这就下来。再看看那群人，报警的、喊人看热闹的、拍照发朋友圈的，围观使人进步。
妻子小心翼翼的靠近老林，生怕刺激到他，老林看看她，看看围观人群，看看远方斜斜落下的夕阳。
“你……你……你先下来好不好，你别这样。”
她口齿不清的这样说道。
老林说：“好的。”
她稍稍后退两步，紧张的看着老林。
老林说我这就下来。
于是他松开了手。
她和他们的尖叫声，真吵。
在最开始的26层里，老林觉得自己在飞翔，大地在眼前快速放大，还有那些四散逃开的人群，他努力的想给他们报以微笑，却发现在气流作用下自己甚至没法完全睁开眼睛。
眼前的东西越来越大，占据了他的视野，他清楚的明白自己要死了，没关系，他就是决定了要去死。
最后的五分之一秒中，他一生的所有记忆，那些忘记的、没忘记的都以一种蒙太奇式的手法在他脑海中回放。
五分之一秒究竟有多漫长？我想你该问问老林。
他闭上眼，迎接痛感和巨大的闷响。
万众瞩目、无数的惊叫声中，他重重的砸在了自己的座驾上，这辆车跟随了他许多年，他时常与好友吹嘘这辆车是“超跑配置”、“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前置后驱”。在冲击力的作用下他陷进了车身中，甚至连车后的五菱标志都掉了下来，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不会心疼的。
围观群众并没有忘记他们的信条：围观使人进步。几个胆子大的率先围了上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些已经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的人，他们开始打电话叫警察、救护车、拍照发朋友圈。
老林像个破烂的娃娃一样躺在车顶上，难看的很。
他放在家中的手机亮了起来，有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上面写着：
“兄弟！！！！我才注意到我助手把你的文件跟另一个名字和你一样的搞错了！！！你女儿是你亲生的！！！！”
下一秒，电话响了起来，他的妻子还沉浸在老林放手的那一幕，并没有注意。而老林已经躺在他的五菱宏光上，再也没能力爬起来接听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