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林为你讲的第 52 个故事】
【此文过长,不配歌曲】
「今天依然是给你打基础,来,注意我的动作。」
三刀左脚往外跨出半步,踩出一个弓步,左手握拳侧举,在空中画出一个圈后叉在腰间。右脚向外划出半步,弓步转马步,右手也以同样的方式在空中画圈后叉在腰间。
陈安生穿着不太合身的练功服恭敬的站在一旁看着,「我记下了师傅。」
「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你师傅,」三刀扎着马步双手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来,你跟着我做。」
陈安生点头称是,学着三刀的样子扎着马步双手握拳叉在腰间。
三刀抬起左手,侧举过肩,以手肘为圆点开始换换画圈,「跟着我左手一个慢动作…对,然后换右手慢动作再来一次。」
「师傅,这个动作做的这么慢是有什么讲究吗?」
「跟你说了我不是你师傅,」三刀砸吧着嘴,「我这个年纪了真甩起来你觉得我遭得住吗?」
陈安生一阵无言,默默的加快了肢体运动的速度,又问,「您不让我喊师傅,那我总不能喊‘喂’…」
「以前啊,大家都喊我彭彭。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很流行一种叫‘鱼宴’的流水宴,因为村子里穷,家家户户都吃不上肉,赶上什么大事都是就近去捞几条鱼来摆宴。」三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倚在了一旁的老槐树下,喝着竹筒里的米酒慢悠悠的说到,「东西哪怕再好,天天吃也有吃腻的一天。你看宫里的皇帝老儿不也得经常微服私访去找点乐子?可是我这人嘛,就怎么吃都吃不腻,谁家有‘鱼宴’了我就去谁家吃上几口,时间一长啊,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
「难道是彭鱼宴?」
「不,是鱼三刀。」三刀放下竹筒,「村里人说我吃东西太快,杀鱼的剁不过三刀的功夫我就能吃掉一条鱼,杀的还没我吃的快。」
「想不到师傅的名字竟有这般故事,」陈安生一丝不苟的做着三刀教的动作,「那年我娘生我的时候…」
「不听。」三刀拎着竹筒起身便走,「你编的故事没我的好听。今天这个动作做一千遍才能吃晚饭。」
走出几步,三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算了,你先来煮饭吧,煮了饭接着做。」
二三四们下山已经足足六年。六年间除了老三返乡过路回来住过两天外,其他人再渺无音讯。
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三刀得知老二放下了剑成了账房,老三也弃了武去做了裁缝,嚷嚷着要终生习刀的老四则是渺无音讯,兴许是死在江湖的某个角落。
而弃刀从剑的老大则是仍在江湖上活跃着,听说还收了个徒弟,——还听说前两年的皇宫兵变她们师徒二人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就在兵变发生的前一年的冬天,陈安生上了山。
那年的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着青衫,戴儒冠,背着个半人高的书箱,书箱里叮咣作响。
他拜在三刀面前,恳求三刀能收他为徒传其刀法。
三刀没有一丝犹豫的拒绝,「你为什么觉得一个耳顺之年的老叟还能教你刀法?」
他又指着不远处缩在厢房门口的两条棕狗,「我连这俩四脚畜牲都打不过。」
陈安生看着满面红光肱二头肌饱满的三刀很是不解,「先生这般体态…何来打不过一说?」
「呵呵,」三刀转身就走,「我最讨厌老实人了。」
「先生留步!」
「不教,快滚,就这样。」
陈安生放下背后的书箱,书箱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箱子里还传来了「叮叮咣咣」似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他打开书箱,书箱中竟装了半箱白银。
「先生,这些银子权当心意,若先生不愿收徒,也请先生容我在一旁观摩学习…」
话没说完三刀已去而复返,他双手笼在袖子里,面色凝重而又阴沉,「你知道我是谁,那你觉得我会缺这些个银子?」
「这…」陈安生被他这阴沉的表情吓的慌张不已,「这…绝非冒犯先生…这…这…」
「收徒是不可能收徒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可能再收徒!但是!」三刀一挥手,「少侠你听说过一对一私教吗?」
「什…什么?」
「不重要,先进屋,别给冻坏了身子。」三刀搀着陈安生的手把他拉起来,回过头冲着缩在厢房门口的两条棕狗喊到,「Money!Lucky!过来帮忙!」
「先生这喊的是什么?」
「哦,以前一个路过道士给这俩四脚畜牲起的名。」
「好奇怪的名字…这名字是何意?」
记忆力开始衰退的三刀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旺财和来福。」
打了两年基础的陈安生终归是拿起了木刀开始正儿八经的学习刀法。和他想象中不同的是,三刀给了他两把刀。
木刀是用老槐树的树枝做的,刀身细长切直,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更像剑,并且没有刀镡,说不上来的古怪,一把刀柄有环首,另一把刀柄没有环首但是双手刀柄。
领了木刀的陈安生心神激荡,想着自己拜师学艺的初衷,心中的期待感又多了几分。
「咣…咣…」
从上山的那条小道上传来了陶罐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随着声音出现在那头。
那人着的是陈安生从未见过的衣服,留着一头及肩的头发,面色憔悴双眼红肿,手里拎着的两坛酒陈安生倒是认得,是京城最老牌的酒肆出品的竹叶青。
三刀有些意外,「李道士!」
来人应了一声,提起手中的酒坛,「喝点?」
「好说。那个武僧没跟你一起来?」三刀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
「死了。」
三刀伸出去的手停顿了一刹那,「死便死吧,谁能逃得过呢。」,他接过了酒,「安生啊,你就练单手劈刀吧,右手累了换左手,左手累了换右手,我跟这牛鼻子喝一杯,一会儿该停了我喊你,你先练着。」
陈安生恍然大悟,这个奇装异服的男人就是三刀时常提起的那个道士,只是天底下还有这般奇装异服的道士?
两人坐在东厢房的屋顶上,三刀拍开封泥,猛灌一口险些给呛着,咳了半天后问到,「那武僧怎么走的…算了,走都走了,走的安详吗?」
「安详,怎么不安详。」李道士不急不慢的啜着酒,「他走的那天他徒弟给他领的骨灰,走着走着吹来一阵大风,风沙迷了他徒弟的眼,揉着眼睛就看不着道,不小心就摔了跤,骨灰撒了一地。正打算收拢收拢,谁知道迎面开来一辆洒水车,车上还放着‘好日子’。」
「你说的…洒水车是什么车?我怎么没见过?」
「这不重要,反正这孙子走的很安详。」
「安详好啊,安详好啊!」三刀探头看了一眼酒坛,几口下去只剩了半坛,心痛之下开始小口小口的喝着。
李道士转过头看着三刀,「你也要死了。」
「我知道啊。」三刀反应平静,「当年你们走后没多久我就发现了,练了一辈子的真气莫名其妙的散了功,那会儿我还怀疑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不过后来想想像你们这样的奇人异士想弄死我这么一个刀客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前两年安生——就下头那个傻小子——打他上山开始我就时不时的头疼,还莫名其妙的使不上劲,那会儿我就想应该是大限将至了。」
「要是你不想死,我可以让你长生不老。」
「哦?」三刀转过头去和李道士的眼神对上,浑身上下迸发着一股杀意,「那到时候我第一件事就是砍死你。」
李道士没有说话,气氛逐渐凝固。山林间偶然蹿起一阵风,吹的老槐树哗哗作响,还落下了几片叶子。
那几片叶子在空中缓慢飘荡,像漂在无尽波涛里的舢板。木刀划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轻响,被木刀劈中的叶子没有破碎,只是换了方向继续飘荡。还有一片叶子慢慢地、打着旋儿地落在陈安生的头上,随着他劈砍的动作缓慢的起伏着,直到下一阵风将它吹向远方。
许久,李道士长叹一声,「你们还真是一类人,难怪那么投缘。」
三刀满身的杀意瞬间烟消云散,笑道,「这大概是两个不喜欢头发的人的共识吧。」
「要我说多少次,你们不是不喜欢头发,是秃了。」李道士瞄了一眼三刀的酒坛,手指隔空轻点,像是按了倒放一样,已经快要见底的酒水竟又满了起来。
「李道士啊,」三刀看看手中的酒坛又看看李道士,「你能不能给我弄坛新的?你这样我总感觉我是把我喝进去的酒吐出来了再喝一遍,挺恶心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喝高了的李道士满脸绯红,在月色下唱着跑调的戏腔。
「人面不知——何处去呀!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晃晃酒坛,酒坛里已经没有一滴酒水。他高高举起手,狠狠地把酒坛抛了出去。「砰」的一声溅起一地碎片,惊的厢房门口的money和lucky一阵狂吠。
李道士哈哈大笑着,喊着,「money!lucky!上来,来爸爸这!」
两条狗摇着尾巴,嗷嗷的吠着,老槐树下的陈安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练着他的劈砍。
年事已高酒力不胜当年的三刀早已醉倒在房梁上,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捏着李道士给他看的那封武僧的「遗书」。听到动静他嘟囔着,「能耐,欺负两条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李道士又唱起了戏文,三刀突然坐起,大吼一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然后直挺挺的倒下,沿着屋脊滚了下去。
再一睁眼时,三刀只觉得脑袋一阵刺痛,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再细细的一思索,顿时大呼不妙。
昨天忘了给陈安生喊停!
照他那一根筋的脾气,没喊他停他真不会停,——再照他那身子骨,要真劈到这会儿估计那两只手都得废。
三刀匆忙的套上外衣推门而出,只看见陈安生坐在院子里拿着册子和毛笔似乎正在画着什么,李道士正忙着和money与lucky修复感情,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师傅,」陈安生起身问早,「要给您煮点什么吗?」
「跟你说了别喊师傅,」三刀摆摆手,「你在干什么呢?」
「哦,我在画您平时教我的那些招式…师傅您别误会,我不是要外传,只是想记下来我闲暇之时可以看一看,多对照。」
李道士放弃和两条龇牙咧嘴的狗缓和关系的想法「哟,起来了啊,要不是我昨天还有点意识,这傻小子非得练废了不可。」,接着他又好奇的凑到陈安生身边,伸手夺过册子,「让我看看这秃子都教了你什么。」
他翻开册子的第一页,正是当年三刀教他打熬基础的第一个动作「左腿侧出一步,呈弓步。左手握拳侧举,以手肘为中心旋转画圈」。
李道士嘬着牙花子,感觉这动作莫名眼熟,他又翻到下一页,「右腿侧出一步,弓步转马步,右手侧举以手肘为圆点画圈」。
这下好了,世界线收束了。
李道士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笑的直不起身,甚至于直接趴在地上开始锤着满地的泥土狂笑。
碍于这是师傅的友人,陈安生满脸愠怒却也没说什么,毕竟连三刀都还没说话。他只是捡起地上的册子,小心翼翼的拍去浮土,站在一旁冷眼相看。
那两条龇牙咧嘴的狗摇着地尾巴逐渐放下,甚至夹起了尾巴,毕竟李道士笑的太过邪魅娟狂,在它们浅薄的狗生里从未听过如此渗…狗的声音。
好一会儿,李道士终于站起了身,他也来不及拍去身上的浮土,只是满脸期待的看着陈安生,「这册子有名字不?」
陈安生看向三刀,三刀点点头,他硬邦邦的说到,「没有。」
对于他语气里的敌意,李道士不以为意,只是对着三刀说,「让他画完吧,你这一身本事也不能跟着你进坟墓是不是?而且我连册子名字都给你想好了!」
三刀无奈的摇摇头,这俩奇人异士,不光本事奇,连行为和脑子都是独步天下的奇,「说来听听。」
李道士斩钉截铁地说到,「就叫‘青春修炼手册’」
又过两年,李道士与三刀和陈安生道别,说是要走了,临行前他想问问二人是否需要些什么,尤其是三刀,现在不说往后有需要只能托梦给他了。
三刀表示自己没什么需要的,一旁的陈安生欲言又止反复数次后终究是没有开口。他看着陈安生想了想,对李道士说不如你带这傻小子出去转转,顺便带他去看看他挂念了许多年的意中人如何了,省的每天练刀都不安生。
李道士点头答应,并表示一定会带他见到。
三刀转身回了后厅,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拎着两把刀出来。那两把刀和陈安生往日练刀所用的木刀一模一样,只不过刀身乌黑,刀刃两面都满满的镌刻着不知名的符文,刀刃边缘镶着金边,入手极沉,一看便不似凡物。
「这两把刀你拿着,一把是我的,一把是当年我给我的大弟子准备的。只是她当年弃刀从剑弃的早,没来得及给她。你要有机会见到她就帮我给了,顺便给我带个话…算了,也别带话了,东西带到就行了。另一把是给你的,留着防身,这年头外头乱,别哪天跟老四一样人没了都不知道是哪天没的。」
「谢…谢师傅。」
陈安生手足无措的伸出双手,却被三刀拍了一巴掌,「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师傅,这两把刀得一只手一只手接,两把刀靠太近会互相排斥的。」
一旁的李道士眼前一辆,「哟,磁刀啊?」
「听不懂你说的什么东西,」三刀分别将两把刀递给陈安生,「当年本想给他们每个人都打上一把,可惜了…」
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三刀挥挥手,「赶紧滚吧,收了你那点银子教了你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
陈安生两手持刀,「嗵」的一声跪在三刀面前,嗫嚅半天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泪水夺眶而出。
「德行。」三刀满脸不耐,走上前去抬手就是一巴掌,「要哭留着哪天给我上坟的时候哭,娘们唧唧的。」
「师傅…」
「都跟你说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再收徒,你也别喊我师傅了。」
李道士拍拍陈安生的肩,「我想起了一个段子…说了你们也听不懂,那就直接说结果吧,我觉得你可以喊他…干爹!」
陈安生眼前一亮,三刀心中大呼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安生以头抢地「砰砰砰」便是磕了三个响头,「师傅!孩儿这便下山了!」
临出门前李道士突然说到,「你死之前我会回来的,他走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机会做,这次你走了,我给你挖坟、抬棺、填土!」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领着陈安生离去。
两人出门时,三刀没有送,只是money与lucky似乎是更粘着这几年里每天给它们喂饭的陈安生,摇着尾巴跟着陈安生下山,任凭陈安生怎么撵也撵不回去,索性就带着两条狗一起走了。
三刀慢悠悠的搬来梯子,端着中午吃剩下的阳春面颤颤巍巍的爬上老槐树,坐在老槐树的树干上嗦着面条,看着在山道上渐行渐远的两人两狗,正如多年前看着二三四们哭着、骂着从这条山道离开一般。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陈安生回过头远眺来处,最东边的厢房隐约看见,那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倒是更抢眼一些。
「当年你师傅啊,也是这么蹲在树上吃着面条看着他的弟子们离去的。」
走走停停游荡了一年多,李道士倒是换上了一身正儿八经的道士服,手里还拿着一杆「妇科圣手」的幡子,这几个字陈安生都认识,但是连在一块儿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并不妨碍他从李道士满脸淫笑中察觉到这几个字似乎别有玄机。
更神奇的是李道士的头发一夜之间长了不少,扎上道冠拿上浮尘也是有模有样,只是他每每看到幡子时那挥之不去的淫笑败坏了不少。
在进建州府时,李道士告诉他他想见的人就在这里。
可陈安生从未告诉过李道士他要见的人姓甚名谁,李道士也从不过问,——想必这就是一位道士应有的能掐会算吧。
此时的建州府热闹非凡,天下第一的刀剑客带着她的记名弟子正在建州府摆擂。传闻这位奇女子是当年三刀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却在习得三刀先生一身真传后叛出师门弃刀从剑,但任凭江湖中人如何打听,三刀却从未出面回应过此事。
只在前几年的皇宫兵变中,此人一手刀一手剑,带着一位记名女弟子于万军之中取了前任皇帝的首级。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两年前此人又一次出现,带着她的记名弟子开始四处踢馆,刀枪棍棒斧钺钩叉,甚至连太极形意都被她们二人踢了一遍,却从无败绩。
也有好事人称,并非全无败绩,只是小的输了被老的灭了口罢了。
还有人称,二人不过是朝廷鹰犬,借着朝廷的势力逼的各派不敢赢她们。
是非种种,不一而足。
此时的擂台上,一壮汉手持环刀虎视眈眈,而女子则背负长剑手持直刀,与陈安生手中的环首直刀竟是有些相似。
壮汉踏前猛踏几步一跃而起,高举环刀力劈而下,女子则右手反手持刀,刀背紧贴着手臂沉下身子,刀刀相撞的一瞬间借力下蹲,手臂顺势下沉画出一道半弧。右腿迈出侧身一步,竟已来到壮汉身侧,壮汉去势太快、太猛,无力收刀,沉重的环刀劈的擂台木屑飞舞。
女子手腕翻转间两手持刀,高举、猛劈,一刀砍在环刀的刀背上,环刀发出一身令人牙酸的刺耳悲鸣竟是断成了两截。
台下的路人发出一阵叫好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刺耳的嘘声。
陈安生看着台上熟悉的身影,不自觉的捏紧了手里的刀。他回想起自己弃了功名卖了家产不顾一切的去拜师学武,而今却丝毫派不上用场,心中一阵难过。
李道士拿着「妇科圣手」的幡子,另一手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糖葫芦,说到,「是不是有种失恋的感觉?」
陈安生不解,「失恋是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李道士吐出一颗山楂核,「就是你好不容易双刀在手,她却早已天下无敌。」
陈安生细细的咀嚼了几遍这句话,想着这牛鼻子讲话竟然还挺有玄机。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见没有人再来打擂,女子的师傅走上台前说了几句场面话宣告今天的打擂到此为止,还有想打的明天一早记得到如家客栈前台缴纳报名费后报名登记。
李道士颇感讶异,「好家伙,这是走穴演出啊!」他用胳膊肿捅捅陈安生,一抬下巴冲台上努努嘴,「就她,去还刀吧,还完了我也得带你回山上了,不然来不及了…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什么意思?不是你那小女友,是她师傅。」
「还哪把?」
「三刀叫你还刀没告诉你哪把刀是拿来还的?」
陈安生摇头。
「你也不问?」
「问了,师傅说’随她选,她想要哪把就哪把,如果两把她都要就都给’」
「那她都要你也都给?」
陈安生点头。
「妈的…没头发的人脑子果然容易进水…」李道士把还没吃完的糖葫芦随手丢给了两条狗,「走吧。」
「那个…」
「放心,不会被你小女友见到的。」
「怎么称呼?」
「姓李,李灿烂,三刀的朋友。这位是他的义子,陈安生,三刀让他把刀带给你,我呢,就是来给他当车夫。——哦对,这俩一个是money,一个是lucky,三刀的狗。——还没请教你怎么称呼?」
「叫我王姐就行,还有这个money…?拉什么?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陈安生难得主动了一回,「就是旺财和来福,这是李道士他们那的土话。」
淡定了一路的李灿烂不淡定了,「他就这么跟你解释的?」
「是啊,师傅说就刀叫刀,剑叫剑一样,狗就应该叫旺财或者来福。」
「牛逼…没头发的脑子果然…」
坐在茶桌对面的王姐伸出手,「拿来。」
陈安生小心翼翼的问到,「你要哪一把?」
「他说给我哪一把?」
陈安生复述了一遍三刀的话。
王姐笑出了声,「那就都给我。」
「哦…」陈安生解下腰间和背上的两把刀,依次放在茶桌的左右两侧,「师傅说这两把刀如果靠的太近会互相排斥,所以拿和用的时候得分着点。」
「对了,」陈安生又从怀里掏出那本《青春修炼手册》放在桌上,「这个师傅说你可以看看有没需要,有需要的话就拿去练,没需要就让我收着。」
王姐拿起了那把环首直刃,一手持刀一手捏柄,沉默了许久还是没有拔出,只是轻轻地把刀放在膝上,「这把我要了,那把你带回去吧。还有那个册子,也收着吧,既然是给你的那就拿着。」
陈安生长出一口气,飞快的收起了刀和册子,生怕王姐反悔。收到一半似乎又觉得又些不合礼,竟是尴尬出了一脑门子汗。
李灿烂歪歪扭扭的倚在宽大的椅子里,默默的看着没有说话。
待到陈安生收好了东西,李灿烂起身就说该走了。
「王姐要和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吗?」
「不去。」
走到门口的李灿烂停住脚步,「五天之内如果赶得到,还能说两句话,五天后再赶到,可以看看遗容,半个月后到,可以给他扫扫墓。」
「砰」
王姐拍案而起,这一巴掌动了真气,厚重的八仙桌愣是给她拍出了蛛网般的裂痕,「你什么意思?」
「有力气拍桌子,不如留着赶路。这会儿出发按八百里加急的跑,三四天应该能到。」
很多年后,陈平安再回想那一天,仍旧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眨眼间回到了那座不知名的山上,——如果这就是道士的玄妙法术,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带着他这么去找人呢?
人这一生的许多时间都会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可能需要十年八年,才会猛然意识到这地方原来一直在变化,没变的只是自己。
但如果你走出去,走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哪怕只是短短一年,当你再回到出发的地方时,你会感慨原来这个地方变化的这么大。
再回到这个小山头时,荒草丛生、冷清破败。西厢房边上的菜地已经长了许多杂草,透过杂草隐约能看见还长着的寥寥几颗白菜和番薯。
陈安生心中一凉,想着怕不是来晚了。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想必是太久没有人给它上油已经生了锈。
三刀佝偻着背,费劲的提着木桶从西厢房里走出。
「师傅!」
陈安生扔下手里的包袱跑上前去接过木桶,他细细的打量着三刀。
三刀老了。
他佝偻着的背再也挺不起来,曾经精装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垮下垂,脸上布满了老人斑,眼神浑浊昏暗透露着一股死气。
他盯着陈安生看了好一会儿,昏花的老眼终于认清了来人,「都说了别喊我师傅…吃了吗?」
「没,没呢…」
「进来吃点。」
三刀领着他走进厅房,指着桌上摆着几碗野菜和一碗已经干成了坨的面条,「垫吧垫吧,我再去找找家里还有什么吃的。」
陈安生鼻头一酸忍不住哭出声,三刀停下脚步,一如当年一样给了他一巴掌。
「哭什么哭,还没死呢。」也许是想起了当年李灿烂的话,「留着过两天哭,反正也马上死了,不差这一会儿。」
一听这话,陈安生哭的更大声了。
三刀老了,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与其说是拍更像是来自一位长辈溺爱的抚摸。
李灿烂慢悠悠的晃进了厅房,和三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当初我说的话你再考虑考虑?」
三刀眼眸里的浑浊顿时散去,凌厉的一如当年,「那我一定会杀了你。」
「行,」李灿烂也不恼火,「那我去给你准备了。」
三刀咧嘴笑了,一口烂牙迎风招展,「得是金丝楠木的,按黄肠题凑那架势来。」
「嚯,胃口不小。」
李灿烂摇着头出了门。
是夜,陈安生守在三刀床边。他在家里四处看了一圈,家徒四壁。水缸已经见底,米袋里已经生了不少的米虫,厨房里的柴火也只剩下寥寥数根,堪堪够煮开一锅水,仅有的面条也已经生了霉。
倒是东西厢房里的几个房间干干净净。
初上山时,陈安生便问过三刀,为什么那几个房间就算没人住也要每天打扫。
三刀说,「也许哪天突然就回来了呢?总不能等他们回来了没地方住吧?」
那时候陈安生并不明白「他们」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好心想补上厢房门板上的洞时三刀会没来由的凶了他一通。
等到后来他知道了「他们」是谁之后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不满,甚至于他这种循规蹈矩的人都会跟三刀说出「你就宠着他们吧,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回来看过你」这类诛心的话。
直到今天,他似乎和「他们」达成了和解,在三刀眼里他们不过都是一群需要人照顾的小辈,那放下剑去做帐房的老二、弃了武成了裁缝的老三、已经不知所踪的老四,还有可能正在路上策马狂奔的老大。
这一夜陈安生没有睡,只是坐在三刀的床边,在他身体抽搐时替他按摩,在他难受的一脑门子汗时替他擦汗,在他蹬掉被子时替他掖好被角。
许多年前陈安生练刀受了伤,三刀也是这样坐在床边替他守着,一夜一夜的照顾他。等他康复痊愈了,再给他俩巴掌训斥他可以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练废了也没事,但是好赖心疼一下三刀手里不多的银子。——毕竟从山下请个郎中上山是很贵的。
这一夜李灿烂也没睡,他拿着一把大铁锹一铲子一铲子的挖着土。以他手里掌握的权柄他可以在动念间挖出一个直达地心的深坑。但出于对一位友人最后遗愿的尊重,他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
「去他妈的仪式感。「李灿烂狠狠地扔掉烟头,红着双眼喃喃自语,」活着有什么不好呢?「
在一个地方待腻了可以去另一个地方,在一个世界待腻了可以去另一个世界。厌倦了当普通人隔天就可以去做一个统治者,厌倦了做凡人睡一觉起来外头就是剑仙满天飞,厌倦了和人类打交道拐过一个岔路口就可以教宇宙神级文明打斗地主骗他们「2」是最小的…
思来想去李灿烂还是不明白,他看着手里的光球,那是老林给他留下的时间权柄的一部分,他现在也可以随时给予人永生,可是却没有人愿意陪他永生。
就连大拿也离开了,临行前大拿告诉他,「如果没有烦恼,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进一步说,如果有人可以没有烦恼的活着,那这人多半就是个会走路会说话的肉块。」
于是大拿走了,他要用他有限的生命在无数的世界线中穿梭,——「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也许就随便找个地方安家了。」
「都是傻逼玩意儿。」李灿烂又叼上一根烟,「总得有个人记得你们,不然你们才是真死了。」
次日,三刀的意识已经逐渐消失。
陈安生的握着他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只是流着泪不停的和他说着话。
三刀偶尔清醒时会和陈安生说上几句话,翻来覆去就是「哭个屁」、「攒着,上坟的时候一次性哭」以及「这是好事」这几句。
陈安生也分不清楚这是他在说胡话还是在说他的心里话。
总之三刀也没清醒多久,大约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又昏睡过去。只是呼吸声愈发粗重,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
到了第四天晌午,外头开始飘起了雪,一开始只是一点两点的小雪,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成了鹅毛大雪。money和lucky呜咽着趴在三刀的床前。
两条狗的耳朵动了动,警觉的跑到门前戒备起来,也许是在这最后的时刻它们并不想有任何的不速之客。
外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很快马蹄声停在了院子里,外头传来了陌生的声音,「棺材都他妈摆在院子里了?来晚了?!」
李灿烂平静的回答,「来的刚好,在里头呢。」
紧接着大门被粗暴的推开,躲闪不及的两条狗被撞的哀嚎连连。
王姐带着老二老三鱼贯而入,尾随在最后的是王姐的记名徒弟,——陈安生怎么也想不到再相遇是在这个场景下。
兴许是动静太大惊醒了沉睡中的三刀,他调动着身上最后的力气拉开沉重的眼帘,努力的从模糊的视线里分辨着这些人。
「吃…了吗?」
一二三们手足无措地擦着眼泪,王姐说:「还没。」
「那吃饭去。」
「好!」
一如当年她路过山门的那天,只是这次三刀不能再替她拎着行囊走在前边带着路去厅房吃饭。
这顿饭是陈安生煮的,生怕赶不上的他一阵手忙脚乱,好在王姐的记名弟子,——那个至今我们都还不知道名字的女性搭了把手。
陈安生来不及对其倾诉思念,只是想先把这最后一餐端到三刀面前。她也不吭声,只是默默的帮着忙。
当两人手忙脚乱的端着几碗面条路过院子时,李灿烂坐在那口极尽奢华的金丝楠木棺材边说了一句,「你们都聊完了喊我一声。」
三刀靠着墙,努力的咀嚼着嘴里的面条,费劲的咽下肚子后说:「安生…面条都他妈长霉了你知不知道?」
他又指着床板,「下头有东西,掏一把。」
老三忙不迭的跪在地上,撅着屁股从床底下掏出了一个榆木箱子,打开盖子里头放着三把长短不一的直刀,看得出来和陈安生和王姐手里那两把是一个路数,只是形态上略有差异。
「以前没来得及给你们弄,前两年我想着时间也不多了,就趁着还有力气把东西弄出来了。好在你们来了…拿去分了吧,分完了赶紧滚。顺便把外头那个叫进来。」
几个人谁也不肯动,没人拿刀,也没人挪动脚步。
「要拿赶紧的,别等我咽气了再来分,闹的跟分家产似的,难看。」
也许是回光返照,三刀的气色好了不少,中气也足了一些。
没人去喊,李灿烂像是掐着时间似的推门而入。
数人挪动着脚步一个个的出了门,李灿烂站在一旁等待着众人的离去并顺手关上了门。
「不再考虑一下?」
「呵呵。」三刀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觉得那个武僧…老林,他说对的。」
「对个屁!」李灿烂勃然大怒,转眼间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的说「你俩都是傻逼,傻逼你懂么?」
「你没有家,你不懂。」
「你懂,就你们懂。」李灿烂掏出烟盒,颤抖着点上——纯粹是被气的,「你有家?你自幼父母双亡,吃着百家饭长大,什么爱吃‘鱼宴’,你骗得过陈安生你还能骗得过我?不过就是跟野猫野狗抢几只臭鱼烂虾吃好让自己不会饿死!」
「说完了?」
「没有!」李灿烂直指着三刀的鼻子,「你有什么家?儿孙满堂、天伦之乐你有么你?父母双亡,无妻无后,你不过就是个只会坐在老槐树上嗦着面条看着大家走的老狗,现在跟我装什么过来人,我活的年岁比你久了去了!我见过的生生死死比你多了去了!」
李灿烂越说越激动,一把揪住三刀的领子咆哮起来,「你问问世间哪一个人不想长生久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求着我让我给他们续上一条命,你倒好,我求着你让我给你续一条命你都不要?今天咱们就把话说白一点,我不想你死,你死不了!」
「砰」
老二一脚踹开门,凛冽的冬风裹着众人鱼贯而入。
直刀出鞘的声音连成一片,清脆悦耳。
「干什么你!」众人刀尖直指李灿烂。
两条狗也俯下身子龇起牙大有一副要进攻的架势。
李灿烂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三刀的领子。
三刀笑眯眯的看着李灿烂,「说完了?」
「完了。」李灿烂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声,丝毫没有理会身后那些人。
「把刀都放下,李道士没坏心思,就是嫉妒我。」
众人迟疑的放下垂下刀尖,丝毫没有收刀归鞘的意思,似乎在防备着李灿烂再次暴起发难。
三刀的视线在众人间来回轮转,「老二你成婚了啊,头发都盘起来了,怎么没喊师傅去喝喜酒呢…老三你看看你,哪有你这么胖的裁缝啊!还有老大你,人家兵变你去凑什么热闹?还搞出个‘天下第一刀剑客’就你能耐,刀剑都通是吧?万一打出个好歹丢了命怎么办…?」
「安生,当年你给我的银子,都埋在东厢房后边了,记得挖出来拿回去,攒点本儿,」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紧挨着们的姑娘身上,「不然哪家姑娘愿意跟你…以前我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收徒,现在我要死啦,你就是我收最后一个徒弟了。」
「你们几个师姐弟,没事多走动走动,尤其是老大,多照应着点儿小的们…就可惜老四没了…」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心满意足的笑了,「方才这狗道士说我没有家,我这不是有吗?最后一程他们不都在这儿陪着我吗?」
他看向李灿烂,「东西准备好了吗?」
「好了!金丝楠木!顶配!」李灿烂恶声恶气,「黄肠题凑没有,挖坑来不及了。」
「哈哈哈,来不及就来不及吧,穷了一辈子,最阔气的时候居然是死的时候。」三刀格外的开心,而后他合上了眸子,「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们也赶紧去休息吧。屋子都给你们收干净了。」
「对了,」他突然又睁开了眼睛,「李道士你见多识广,你说我墓碑上刻什么好?」
李灿烂沉思了几秒,一字一顿地说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