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林为你讲的第 41 个故事】
公共厕所可以说是城市最浓缩、最精华的投影，多少英雄豪杰在此低声下气，多少贞洁妇女在这宽衣解带。
打开一个隔间，锁上门，蹲在便器上，你会看到面前的门板上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涂鸦和一眼就感觉是骗人的小广告，甚至还会有陌生人留下的约炮信息、打油诗和已经被风干的鼻屎。
老林撅起屁股让口袋折出一个合适的角度，伸手掏出一把马克笔，熟练的在门板上写下一行狂草：给你一个重新活一次的机会，152XXXXXXXX，别说话，call我！
在结尾处用力摁下一颗刚从鼻腔里拯救出来的鼻屎，这坑算是炸完了。
外面阳光正好，公共厕所旁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林辉坐在树下百无聊赖的等着老林出来，树杈间投射下的丁格尔之光照亮他三分之一的身子。
他是在某个公共厕所里看到老林的广告，“给你一个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对生活已经全然失去信心的他抱着一种“打个电话和骗子聊聊天”的心态拨通了门板上粘着鼻屎的电话号码。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喂，我看到你的那个广告啊，我问一下…”
“明天下午两点，八一七路路口那个公共厕所等我。”说完老林就粗暴的撩了电话。
经过一番思想挣扎，林辉还是选择了赴约，原因无他，唯穷而已。
老林穿着沙滩裤人字拖来赴了约，林辉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将一张A4纸拍在了他的怀里，“不好意思，上个厕所。”，转身扎进了公共厕所里头。
搞不清状况的林辉只能看着一个光头粗暴的推开了前面的人一头扎了进去。——骗子的素质就是低。
老林给他的A4纸是一份《搭车需知》，通篇三句话，还是用六号字打印的，比花坛里忙碌的蚂蚁还小一些。
《搭车需知》
一、仅提供魂穿业务，可以指定投射到自己的身体，或随机投射。
二、价格不固定，包括但不限于任何玄学/非玄学方式，报价后不接受任何还价。
三、上车后车门自动焊死，没有返程机会，没有下车机会。
老林甩着水珠走来，他的光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怎么说，走不走？”他挑着眉问。
“啊？”
“啊个屁，走不走啊，我还有乘客要接呢！”老林伸手夺走林辉手中的《搭车需知》，顺便甩了他一脸水珠，“看完了就还我啊，你知不知道打印一张一块钱？”
饶是林辉从小到大以脾气好著称此刻也来了火气，“神经病啊你！发车发车，86上山了是不是？”
“哟，小伙子还挺躁。”老林认真的对齐A4纸的边角，一丝不苟的折叠好放进口袋，“行了，边走边说，我还有人要接。”
这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也许你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底细、不知道他的过去，但是只要他一迈起步子，你一定会跟着走。
这种人，我们都称之为“有人格魅力的人”。
林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老林走，是对“重活一次”的渴望还是仅仅基于他散发出的该死的人格魅力？
老林心不在焉的问他，“说说你最后悔的事？”
林辉：“啊？哦，那这事可多了，你说哪一个？”
“比如十七岁的夏天没有抓住那只蝉所以没有抓住你的青春？”
“……”
“《搭车需知》看懂了吗？”老林没等他回答自顾自的往下说，“我只提供魂穿业务，懂魂穿吗？就是我把你的意识剥离下来投射进你过去的你的身体里，相当于现在的你覆盖了过去的你，然后你就可以重新活一遍…如果你的意志力够强，是可以保留现在的记忆的，能留多少看你意志力多顽强了。”
老林喘了口气，继续说：“不过大部分是没什么机会保留的，真的意志力坚强的人是不会轻易后悔到需要再活一次的。”
林辉悄悄的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附近最近的精神病院，大概有四公里。他在拨号界面上按下三个数字，手指放在拨号键上，随时准备拨通。
为了不刺激到老林，林辉决定配合他演下去。
“之前有成功的例子吗？”
“多了。呸。”老林吐出一口浓痰，“刷微博不？隔三差五的就会冒出来几个‘如果给你个按下就能回到过去的按钮，你会选择哪一天’。这种没营养的营销帖还会有一群弱智在下面伤春悲秋，什么‘回到她离开的那一天’、‘回到我们认识的那个夏天’、‘回到我初中数学课弯腰捡笔的那一天’…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谁都有后悔的事情，都希望可以回到过去弥补，但是几个人真敢回去？”
老林越说越激动，“你要真问起这群弱智‘你们想回到哪一天’时，信不信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会沉默？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后悔的事，全是因为这群弱智做事的时候不带脑子！对了，那你想回到哪一天？”
林辉花了十秒钟的时间来思考老林这时候再次抛出这个问题是不是在变相的骂他是弱智。
“我最后悔的事是没有好好读书。”
老林侧过头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你是我的乘客里第二个这么耿直的人了。”
“还有上一个？”
“有，”老林想了想，“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叫王莽。”
“号称史上第一穿越的王莽？！”林辉惊呼。
“哦，你知道他啊。也是个可怜人，让我给他随便丢，我就给他随机投射了，哪知道投到汉朝去了。”
林辉揶揄道，“那这么说我也有机会改变历史了？”
“年轻人，改变历史跟你身处哪个时间段是没有关系的。能改变历史的人，放在哪里都能青史留名…”
老林在巷子深处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下脚步，林辉这才反应过来在讲话的时间里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距离，他掏出手机打开地图，还好，离精神病院只有两公里了。
破旧的木门，房子也新不到哪儿去。青石红砖弥漫着历史的气息，有几块青石的石缝里长出了几朵小黄花。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老林回过头来，盯着林辉认真的说道：“另一个乘客没消息，估计是不来了，女人真是善变。所以今天就只有你一个人。我郑重的声明，你跨过这扇门，就没有回头路了。上了车，门就会被焊死，没到终点站，谁都别想下车！”
林辉瞄了一眼拨号界面上的三个相加等于二的数字，淡定的点点头。
老林推开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门里头是一片黑暗，黑的有些不正常。饶是今天这般炽热的能晒熟生肉的阳光都无法照亮一丝黑暗，门的背后像藏着一片宇宙。
林辉鼓起勇气跨过门，老林紧随其后跟上，门与门框竟碰撞出金属交接的声音。
林辉猛的回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四周让人绝望的黑暗。
老林的声音从无垠黑暗中传来，“站着别动，马上就好。”
他话音刚落，黑暗深处便出现了光线，如同神说要有光，这世界便有了光。他说马上就好，那就会好。
丁格尔型光线从黑暗深处传来，在林辉的感知中，那像是从无尽距离外传来的、迟到的光。
林辉使劲的眨着眼睛，眼前的重影终于消失。
他环顾四周，入眼处尽是浓烈的科幻风格金属造物，像是在一艘飞船上。舷窗外挂着一个硕大的天蓝色球体。
“我说了，上车了就没有回头路。”老林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喝点什么？景田还是农夫山泉？”
“能…能…来来来杯酒吗？”林辉的大脑已经快宕机了。
“不能，一听百威四块多你知道吗？可乐，爱要不要。”
在老林心疼的目光下，林辉一口气灌下两听可乐，被碳酸气体冲的打了个长长的嗝，又吐了半瓶的量，气的老林直呼“败家玩意儿”。
林辉坐在舷窗边上看着宇宙出神，天蓝色的星球占据着他的视野，偶尔还能看到人造卫星与空间站。
老林正在给舰载AI下达指令，林辉没有听他与AI都说了什么，看着手机上“无服务”的字眼，常识性的拨打了一下三位数的电话最后以失败告终，他苦笑着接受了自己正在一艘莫名其妙的飞船上的事实。
在各种媒介上，他没少看过宇宙星空，不过用自己的肉眼来看，这幅景象是4K、8K分辨率都无法比拟的。
“好看吧，”老林端着可乐坐在他身边，“没你的可乐，你刚喝了我两听了。——你的表现还算好了，有的乘客到了这里哭着喊着要回去，那叫一折腾。”
林辉眼中闪烁出希望的光芒。
老林又说，“最后我只能把他们随机投射了。”
光芒迅速的消失了。
“说吧，你想去哪一天？”
“我会怎么穿越回去？”
“你知不知道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是很没礼貌的一件事，”老林撇撇嘴，“首先，我们会在高同步轨道上开始加速，一直加速到四分之三光速，然后以这个速度穿过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直奔海王星。再然后，我们会绕着海王星的同步轨道开始疯狂转圈，转圈你懂吧，就跟你玩溜溜球似的。”
老林的毛病似乎就是容易越说越激动，“爱因斯坦说没有质量能被加速到光速，因为那需要无穷大的能量。我们的不会加速到光速，我们会超越光速！别问我是怎么做到的！等我们加速到超光速之后，我们的就可以踏上征途，大声告诉我，我们的征途是什么！”
“星…星辰大海？”
老林一巴掌摔在林辉的后脑勺上，“可以，上道！这次不收你车票，免费送你一趟！你好好想想要回哪！”
后脑勺传来的疼痛证明了这一切不是个梦。
林辉跟着哼着歌的老林在飞船内四处走动，偶尔能看到几个穿梭的自动机器人。
“这里是瞭望台，”两人走进一个空旷的舱室，这个舱室里空空荡荡的，朝外的墙壁是透明的，可以直接看到宇宙，“阿福，把模拟重力关了。”
“好的。”舰载AI中性化的声音在舱室内响起，“我很不喜欢你叫我阿福。”
人工重力骤然消失，两人缓缓漂浮起来。
初次体验失重的感觉很奇妙，像在水里，又像在云里，更像是在慵懒的午后躺在爱人怀里。
待他玩了一阵子，老林又问，“你想好回到哪里了吗？”
当有一天，真的有机会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时，你会回到哪里？
不知道。
此前他最希望的是能够重来一次，认认真真的上学、念书，考个985、211什么的，找一份称得上体面的工作，以一个知识分子、有为青年的身份过完新生。
王莽的例子给了他极大的启发，也许他还可以带着记忆回到过去，抢先把那些他还能记住的黑科技给注册成专利，学着高通整天收专利费过着富足的日子。
又或者可以回到前天，买一注昨天的头彩，下半辈子像咸鱼一样躺在利息里度过。
胆子大一点的话还可以来一把随机投射，回到明朝当王爷什么的也不错。
林辉陷入了一个怪圈，在他记事起的二十来年的时间里，有太多的遗憾和后悔。这里面有坏掉的玩具、没抓住的夏蝉、填错了的志愿、离去的女孩儿……
“我觉着吧，你还是回到前几天去买注彩票过下半辈子比较实在。就算你回到了更远的过去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林辉反问道，“照你这么说回到过去不过是把一模一样的事情再重演一遍，那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啊！”老林耸耸肩，“你可以觉得这是徒劳无功的，但是不要忘了，正是这些徒劳才让生命变得有意义。年轻人，我活的比你能想象的还要久远，我送你们回去对我而言有意义吗？没有！但是这些对我来说这种没意义的行为让我漫长的生命有了意义。”
林辉不置可否：“那些要改变世界的人最后怎么样了？”
“他们没改变世界，都被世界改变了。你要是掉在鱼塘里，你很难被淹死。只有你待在鱼塘里，才会被淹死。那些有机会重来的人大多都待在鱼塘里忘了要游上岸，——那么，你想好回到哪个鱼塘了吗？”
林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我已经做出决定”的表情，“开船吧。”
“开船？去哪儿？”
“去海王星，我想清楚了。”
“海王星？我们为什么要去海王星？”
“你不是说要在海王星加速？”
“哦！”老林恍然大悟，“那个我乱说的啊，你还真信了？”
比起在孤寂黑暗的宇宙中漂流，老林更喜欢在脚踩着大地的感觉，人工重力场模拟的再怎么精致总是少了几分自然的韵味。
他喜欢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声音，喜欢在宇宙中跑了八分钟的阳光洒落在光头上的温暖。
老林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是关于鱼塘那一段倒是他难得一次的认真说话。
他跟踪观察过那些被他送回去重活一次的人，大部分的人都安逸的待在了鱼塘里。那些说着“总以为时间还很多可以慢慢来”的人，依然是认为时间还很多可以慢慢来。他们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是在沿着莫比乌斯环徒劳的奔跑。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老林大咧咧的接起电话，“搭车吗？”
“是的，搭车”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我是林辉，我想再搭一次车。”
老林沉默半晌，“还搭，你跑圈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