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啊，你这份稿子不行，还得再改改。”
“哪儿有问题吗？”小林仔细回忆整篇稿子，实在找不出有错的地方。
“问题嘛…也没有…”，主编关掉Word文档，用萝卜一样的食指戳了戳办公桌，“就是情怀味太浓了，读者不一定会接受。”
情怀！
这两个字像是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一样！秃顶的中年胖子带着哼哼声和鄙夷的眼神把这两个字狠狠砸在小林的脸上。
“你先拿回去改吧，我还有个会，明天把稿子给我看。”
没有情怀的撰稿人还叫撰稿人吗？
想到每天都要把自己的智商降到跟那些奇葩读者一个水平上制造这些垃圾文字把他们哄开心小林心里就是一阵烦躁。
打过下班卡，走安全通道下楼。
这兴许是他唯一的坚持，每天下班一定要走安全通道下楼，一阶一阶慢悠悠的往下走，声控灯时好时坏，遇上不亮的时候就像走在幽深的矿井中，不知道下方是金子还是更深的黑暗。
从停车位上开出刚买不久的二手电动车，从公司开回家大约需要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的路程是他最享受的时光，他最喜欢开电动车时听快节奏的音乐，将车速恒定在中年人自行车时速上，这样会让他觉得很惬意。
离公司不远处的那座大桥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过桥的时候他的速度会降低到老年人骑自行车的速度。任凭身后的人怎么按喇叭怎么叫骂都不为所动。这个速度是他在这座桥上来回无数次之后总结出来的速度，——在这个速度下感受江面上吹来的每一缕风能让他彻底忘了自己是谁。
他是谁？
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再细致一点。
不过是一位垃圾文字生产者。
每天的工作就是生产出各式各样的连自己都不愿意多看第二眼的垃圾文字来满足，——他的原话是“那群跟智障一样的读者”。
小林吃过晚饭坐在电脑前苦苦思索该怎么写出读者喜欢的垃圾文字。
这个问题的深刻程度不亚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在他已经将这份工作的性质定义为产出垃圾开始，他便失去了做好这件事的可能。
他心想自我否定才是最可怖的。
与其跟个傻逼似的呆坐在这，还不如出去走走。
开着心爱的二手电驴漫无目的的瞎逛，城市的道路像人体的血管一样长短粗细，错综复杂。车辆、行人像是血液里的细胞，沿着城市的血管四处游动。不是说好血管越粗越不容易堵塞吗，双向六车道的血管还堵塞成这样。
身后不远处传来经过音箱放大的吉他声，想来是个街头歌手。
小林调转车头停在歌手不远处的台阶附近。
歌手的头发刚好盖住整个头颅，面前是麦克风和吉他盒，盒子里零零碎碎的丢着几张面额不大的纸币，身后是音箱和一辆电动自行车。
小林走上前去往吉他盒里丢了五块钱，问他：“能来首董小姐不？”
歌手点点头，略微调整了一下吉他弦开始唱起来。
“董小姐，你从没忘记你的微笑。”
“就算你像我一样，渴望着衰老。”
“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
“就像安和桥下，清澈的水。”
小林想起上一次在这座城市里遇到街头歌手还是前两年，与一位好友一起经过万达门口，他还能清楚的记得是万达广场2号门门口的安全岛，那时的歌手是一位很瘦的年轻人，看起来狂野不羁，情歌到他嘴里都充满了力量感，反而带来一种另类的感觉。
那会儿小林从身上掏出仅有的二十块，往吉他盒里丢了十块，让那位歌手唱了一首《董小姐》。
小林打从心底认为这是一首唯有烟嗓与女音可以唱好的歌曲，直到那位歌手用嘶吼流给他演绎了一遍“跟我走吧，董小姐”。
“董小姐，你熄灭了烟说起从前。”
“你说前半生，就这样吧，还有明天。”
这是小林最喜欢的一段，尤其是那句“你熄灭了烟说起从前”，他不禁跟着唱起来，“董小姐，你可知道我说够了再见，在五月早晨，终于丢失了睡眠。”
吉他盒里摆着一块纸板，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几行字：因为梦想，所以坚持。
小林仔细的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梦想，最近的一个是想做一个作家，于是毅然投身某自媒体编辑部，盼望着能将自己的情怀和文学造诣一股脑的倒出来，像天上来的黄河水一样冲过这城市的每一条血管。
墨菲定律告诉我们，你越不希望发生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小林如他所愿的成为了一名文字工作者，每天致力于生产各种文学垃圾。
一曲唱罢，小林递过一瓶水，对他说：“我真羡慕你们这些能为了梦想坚持的人，牛逼。”
歌手笑着说：“既然选了，那当然要坚持啊。”
他语态轻松全然不似作伪，或许在他看来选择与坚持本就该是相伴相生的事，从不分彼此。
唱过《董小姐》，下一首是《天空之城》，也是一首小林喜欢的歌。
反正也无处可去，索性就在这听他唱吧，毕竟是付了门票钱。
晚上八点半，在这座城市的主干道旁，有一个微胖的歌手在唱着歌，有一群来往的路人驻足倾听或是拿起手机发个朋友圈。
无论欣赏与否，他唱他的，他们听他们的，一切都很好。
小林就这么站在一旁听着，从《天空之城》到《狮子座》到《小情歌》，他什么都唱，小林也什么都听。
直到双腿站的酸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缺少的正是这一份坚持。
曾经想当个作家，却为了生活不得不当一个垃圾文字制造者。想挣脱，却无能为力又下不定决心。只好用“要生活还是要浪漫？我选择生活。”这种借口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自己。
年少时说的那些豪言壮语早已随着一篇篇为了讨好而写的文字远去，每天穿梭在庞大的道路网之中，像永远不停歇的工蚁一样，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忙碌。
早上八点从梦中醒来，靠在床头瞌睡十分钟，洗漱更衣吃饭，八点三十准时出门上班。
八点四十五到公司，十二点吃午饭，一点继续上班，六点下班，六点三十到家。
两点一线零社交的生活几乎让他活成了机器，生活索然无味，终日碌碌无为。
好在今天出了门。他心想，至少知道明天该做什么了。
翌日。
小林将精心修改了一夜的稿子发到猪猡…不，发到主编的电脑上，等待着主编的召唤。
十分钟后他如愿了。
阳光透过写字楼的窗户照在主编已经严重失手的脑袋上，锃亮锃亮，让小林不自觉的眯起眼睛。
“你觉得你真的适合这份工作吗？”主编手指一下一下的戳着办公桌。
“你是指写作，还是制造文字垃圾？”
主编被他的回答呛的不轻，说道：“我昨天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的读者要看的不是这种情怀！不是！他们要的是热点！是潮流！是炒作！”
主编的脸背着阳光，表情愈发狰狞，看起来不像猪猡，像猪妖。
“如果你不想干，现在就可以去财务那里领工资！这工作有的是人要做！”
“那就好。”小林摘下挂在胸前的工牌，一把甩在中年猪妖的办公桌上，戳着他的鼻子说道：
“老子早他妈不想干了，我要的就他妈的是情怀，不是做一个生产垃圾的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