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林为你讲的第 50 个故事】
时针指向六点一刻,外头的天空带着最后一点夕阳与墨色浸染在一起。
李灿烂面无表情的看着时钟,眼神涣散,显然是在出神。左手托着腮,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仿佛化身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敲桌机器。
餐桌上突兀的出现一行字迹,这行字的出现给人感觉极其违和,仿佛是被硬生生从其他地方剪辑到了这张桌上,字迹很潦草,也很简短:133世界,无任何发现。。
李灿烂收回目光,看着桌面上的字迹没有任何言语。他放下托腮的左手,指尖闪烁着微光,正当他准备将这行字迹抹去时,更多的字迹突兀的显现在桌面:
“112世界,无任何发现。”
“2443世界,无任何发现。”
“2050世界,无任何发现。”
……
……
一排排的字迹像滚动的代码,在桌面上疯狂的刷新,——像一个拙劣的剪辑师,把所有的素材都加载在了同一秒之中。
李灿烂面无表情的扑克脸又凝重了几分,他停止了敲击桌面的右手,将这张从其他宇宙带回来的餐桌从眼前剪辑删除,下一秒数不清的横线出现在他的周围,每一条横线都是一条世界线。
绿色的,是那些还存续着的世界;黄色的,是那些摇摇欲坠正在走向灭亡的世界;红色的,是那些已经进入毁灭进程的世界;黑色的,是彻底湮灭的世界…
无数线条围绕着李灿烂,像一个五光十色的茧将他包裹。
叮——叮——
门框上的铃铛响起,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瘦高男人。他的脸上带着浓浓的疲倦,像是刚做完一场马拉松式手术的医生。
他挤开熙熙攘攘却并不吵闹的人群,来到吧台向站在吧台里的王大拿要了一杯墨绿色的不知名酒水。
王大拿手指滑动,酒水被剪辑到了瘦高男人手中,他一饮而尽,“还没找到吗?”
王大拿摇摇头,手指隔空点了一下酒杯,方才已经被喝干的酒杯又斟满了墨绿色的酒水,“没找到,灿烂老师已经联系了几十个界区在帮忙了。”
瘦高男人这次没有一口喝干酒液,他回头望去这个看不到边际的酒馆空间里已经摆着数百张四人桌,至少有上千个奇形怪状生物在这里休息,他们低声用李灿烂剪辑过的通用语言在这里交流着信息。
叮——叮——
门框上的铃铛又一次响起,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见李灿烂走了进来。那些低语声顿时停止,偌大的空间中陷入沉寂。
“马小强!来了啊!”李灿烂向瘦高男人打着招呼,同样是一脸倦容,“来的正好,我要从你身上剪一段信息下来做检索。”
“有消息了吗?”王大拿问道。
“没有,”李灿烂摇摇头,“那些他常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没有痕迹…”
“会不会是搞错了?”马小强下意识的打断了李灿烂的话。
王大拿怒视着马小强,“搞错?我们发动了几十个界区你觉得会是搞错了吗?!这种事情是能搞错的吗?!”
“好了,”李灿烂抬手将大拿从这片空间里剪辑出去,“小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希望是搞错了…总之,你先来配合我做检索。至于其他人…还有其他种族的朋友,麻烦你们继续搜索,无论结果怎么样事后我都会登门致谢。”
“他曾和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感谢死神如此的有耐心,犹如施展了魔法,让我害怕死亡却能够优雅的面对死亡’,当时我说他脑子有问题,如果这个世界——或者别的世界真的有死神,那死神一定活的没他久…”
听着这段话,马小强思绪万千。
他没与死神打过交道,但他和死亡打过交道。
得益于他的死法比较特殊,死亡的过程十分平静祥和,没有一点点的痛苦。并没有那些曾经在YouTube频道上看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节目所说的神奇现象的出现;也没有什么“在最后一秒所有的记忆像跑马灯一样闪过”,有的只有黑暗、冰冷、死寂。
像深陷泥沼无法自拔,又像沉如深海不断下沉。
下沉的越深,就越黑暗。当越过某个深度时,周遭就变得温暖起来,——黑暗,却又温暖,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全感,像是被浸泡在羊水里,回到了母体的子宫里。
然后在这种温暖中,马小强生前的一切都会消失,那些爱恨情仇、那些尔虞我诈、那些风光霁月、那些你侬我侬。
他生命中最后的意识是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他的意识毫不犹豫的向那颗光点扑了过去,然后他睁开了眼,——面前是一个男人的脸。贴得很近,长得并不好看,头发还特别的短,像个刚从劳改所里放出来的。
他兴奋地说,“灿烂快来看,好像成了!”
右边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我可真是功不可没啊…怎么说,今晚去133世界玩一下子?”
“我觉得可以,叫上大拿,再带上这个小朋友,咱们组个队一起去。”
“诶,说到组队我想到了一个段子,”李灿烂笑的很猥琐,“组队上青楼,答一个成语。”
——井井有条
王大拿与马小强对坐在工作室的茶桌前,两人面色苍白一脸倦容。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远方不断传来“砰砰”的爆炸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沿街的店面紧闭门窗,街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将他们最衷心的期盼贴在门上祈求能够得以实现。
王大拿拿起已经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今天是除夕啊…”
马小强侧着头看着街道上随风摇曳的红灯笼没有言语。
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来算,他们已经找了369天。
369天里他们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能够到达的世界,李灿烂和王大拿一老一少两个剪辑师几乎是榨干了自己的能量也没能找到他。
一道道波纹从地面中向上延伸,形成了一道光线构筑的门扉,面色惨白的李灿烂推门而出,“你俩吃了没,没吃一起吃点…今天过年呢。”
他挥挥手,门扉消失不见,曾被他删除的餐桌又再一次出现,桌上摆满丰盛的食物和四副餐具,“过年了这鳖孙也不回来,干脆死外头算了。”
李灿烂没好气的说道,“吃饭,吃饱了再说。”
三人没有言语,席间气氛凝重。就连往日最为跳脱每次吃饭都要口吐芬芳美其名曰好下饭的大拿都不再做声,只是闷头吃着饭菜。
马小强若有所思的放下筷子,问道,“李老师,还有哪里还没找?”
“不用找了。”李灿烂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如果我也到不了那个地方,那他也多半到不了,而且…”
“那就是还没找到!”马小强猛一拍筷子,“你到不了不意味着他也到不了!”
埋头狂吃的王大拿轻轻放下碗筷,视线在二人间来回转了几圈,没有说话。
李灿烂轻敲着碗沿,“可能他真的选择去做个普通人,有了个当小官的弟弟,娶了个漂亮老婆活到死了吧。”
任凭马小强的想象力再强,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从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能够空间跳跃的超能力者;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死,死了之后再被两个因为活的太久想探讨死亡和生存意义的堪称神明的人物复活,——更更更不会想到被他们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被带到异世界一起组队上青楼…
即便过去了无尽时光,这件事想起来仍旧充满着一种诡异而又荒唐的黑色幽默。
“如果有人这么写或者这么编,那这人多半会被说成是傻子,——但你切身经历过,那这事就叫生活!”
李灿烂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表示支持,“你要挠头能别在茶盘边上挠吗?头皮屑全飞我茶里了,恶不恶心?”
“最近上火,上火嘛!”他又挠了挠头,“你知道吗,每吃掉我一颗头屑,寿命就能增加一年,我可是掌控时间的男人!”
“说得好!”李灿烂冷笑一声,手一挥把坐在对面的男人剪辑到了防盗门前,“自己开门,滚出去。”
坐在茶桌另一侧的王大拿猛地抬头,握着茶杯的手泛起微光,“老李老李,你这段特别有霸道总裁的感觉!我剪一份出来回头我当素材…你拉不出屎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冷笑一声’自己给我出来’?”
“哈哈哈哈哈——他就是那个冬天里跑出去玩的杨梅汤你知道不…诶,诶,我干…”
李灿烂眼角抽搐,把两人一起从面前剪辑删除,给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马小强续上一杯热茶,“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黎明时分,万物正逐渐从沉积中苏醒。
老林开着里程十万公里的二手车停在酒吧街口,在手机上按下“确认到达”按钮,靠着头枕等待乘客。——跑完这一单回家睡一觉,下午还得去开家长会,得定个闹钟不能睡过头。
不多时几个乘客上了车,一身的烟酒味,想必是在酒吧街里玩了一宿刚出来。老林嘴里念叨着“请系好安全带”,顺势瞟了一眼坐副驾驶的年轻女孩儿,心里嘀咕着以后我的女儿到是十七八要是也这样老子肯定打断她的狗腿。
后座的乘客掏出一盒烟,一边点上火一边问,“能抽烟吗师傅?”
你都点上了你还问我?
“抽吧抽吧,”老林打满方向盘,转过一个弯,“你还可以抽着烟跟我说一说从前。”
车里一阵哄笑,随后他们便是含糊不清的说起昨夜在酒吧里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
老林听着心中一阵无奈,这种事在他开出租的生涯里见得太多太多。那些人、这些人,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时针指向六点一刻,聒噪的乘客终于下了车。妻子打来电话告诉他家里的洗衣机又坏了,回家记得修一下。女儿在电话旁用稚嫩的声音喊着“爸爸,老师说今天开家长会你要记得来哦!妈妈说他要上班…”
电话那头嘀咕了几句,女儿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老师说我最近表现很好会在家长会上表扬我的…那你晚上能不能带我去吃汉堡包啊?我就吃一个就好了,不会让你多花钱的…”
老林紧紧抓着方向盘,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妻子接过电话说了声“开车慢点,我先送她去学校”便挂断了电话。
他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停留在最近通话界面的手机沉默许久,心中五味杂陈。他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而后伏在方向盘上久久没有抬头。
春去秋来,眨眼就是几年时间过去。街道上的树叶枯了又绿,燕子们来了又走。而受到时间眷顾的几人却仿佛从未变过,依然是那间小小的工作室,隔三岔五的口吐芬芳与欢声笑语缭绕不散。
“啊——!神啊——!你究竟是在奖赏我,还是在惩罚我!”那个男人站在阳台上,右半边脸对着喝着茶的几人,用一种夸张的咏叹调吟诵着,“为什么——!要让我看着我的亲人爱人们离我而去——!”
旋即他一步跨出,转过身子,换上一个更低沉的咏叹调,“我是在奖赏你啊——我的孩子——!我赐予你永生,这难道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吗——?!”
“不——我的神——!”他又一步跨回先前的位置,转过身,语调慷慨激昂,“永生是您对我的赏赐——但是要我看着我的亲人爱人们白发苍苍离我而去,那这将是对我最大的惩罚——!神呐——您为何不听听您的子民的心声?为什么要让您的子民在痛苦中苟且的活下去——!”
目瞪口呆的马小强低声问道,“他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不知道,你问老李。”
“估计是想不明白活着的意义走火入魔了吧,年纪轻轻玩什么哲学,这下好了,把自己玩废了…喝茶喝茶,不理他。”
阳台上的独角戏还在继续,渐入高潮。
“岁月不饶人呐!”
满头花甲躺在病床上的老林有气无力的说到,“你以前还说,等我老了躺床上不喝药,你会一边骂着国骂一边拿脚踹我……咳咳,现在你起来个看看?”
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妻子斜了他一眼,“都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能不能消停一点?你还说你会比我先死呢,怎么还赖着?”
“爸妈…”坐在两张病床间的女儿把去了皮的水果放在床头柜,“我问过医生了,你俩过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那你哭啥?从小到大你就不会说谎,有啥事全写脸上。”老林抬起手为女儿抹去眼泪,动作缓慢,仿若手上压着一座大山,“岁月不饶人呐,爸爸总是要走的,能看到你成了家、过的好,那就够啦。”
他顿了顿,用力的换了一口气,换上开心的口吻又说道,“你爸爸打小不爱吃苦,可你看我吃了大半辈子的苦,没准喝孟婆汤的时候孟婆看我惨,会给我一碗加糖的。”
这个蹩脚的笑话有点冷,妻子没笑,女儿没笑,心电检测仪发出了尖啸。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动作迅捷的隔开哭成一团的女儿,拉上了病床间的隔离帘。老林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二人一起看着、听着隔离帘后的动静,慢慢阖上眼睛,嘴里嘟囔着“说好一起走,你他妈的偷跑?”
年龄越大,他越能感受到时间独到的伟力。不以万事万物为转移、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芸芸众生在时间面前不过刍狗。
人这一生就像在酿酒,越往后越香醇。那些用记忆酿成的甘甜酒水,透着酸透着苦更透着醉人心脾的回甘。
老林闭着眼回忆起从前,——这时候要是能抽支烟那就更好了。
“我漂泊的日子结束了,要和你一起过上柴米油盐的生活了,因为我在你眼里能看见世上所有奇景,为什么还需要漂泊呢?”
“我这人啊,自私,所以我肯定要比你先死,不然我一个人难受那可太操了。”
“拍照,最重要的不是相机前面那个头,是相机后面那颗头…你把你苹果肌收一收,诶,对,就这样,别动…”
“女儿像你还得了?光一个睡觉打鼾谁要她?”
“去吧去吧,带女儿买几件好点的衣服,我?我跑出租的要那么好看的衣服给鬼看?”
“算了算了,女儿喜欢就随她去吧,咱们当父母的能说什么?陪她走完下半辈子的总不是我们,再说了,当年你爹不也不同意咱们的事吗?娘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都别说谁。”
……
……
“灿烂,有人找你。”
大拿将人引到李灿烂跟前,来人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蓄着一头棕色长发,在脑后扎着一个马尾辫子,浑身洋溢着一股后现代艺术家的气息。
“你是…?”
“你好,老师让我把这封信带给你。”,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信封上写着“李灿烂亲启”。
看到熟悉的字迹,李灿烂脸色顿时凝重。
信的开头是一段被划掉的字:“灿烂,展信佳”
“算了,这么文邹邹的话写不来。记不记得你当初写的那句‘曾几何时一封封的家书承载着一段段的思念’?哈,文艺青年。
本来想好好写封信和你道个别,但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不过你可以先把派出去的人喊回去了,我一睁眼满世界都是跃迁的痕迹,差点以为打跨界战争了。
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你我不过都是活够了的可怜人,就算我们手上握着几乎无所不能的权柄,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的活过。
都说人活一世不过百年,我比较可怜,只活了七十来年。直到我死了之后被自己安排好的唤醒机制唤醒我才想起我是谁。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很独特。拼搏了一辈子的那些人、那些事就跟黄粱一梦似的。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现实,要按时间流速算,那几十年不过是你度过的几天,但是要接受这个现实,花了我无数时间。
那会儿我死的挺安详,也没疼没痛的,就是比较遗憾死了之后没有孟婆端汤给我喝,本来还想看看她到底是开连锁店还是祖传煲汤的…
我在那停留了一段时间,看着我的女儿走完她的人生。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我明明知道我可以随时把时间轴拨回去,回到她每一个后悔、难过的时刻让她重新做一次选择…换你你会这么做吗?反正我没有。
我也想过把她的时间轴和我一起冻结,一起沉眠下去,但是谁又能舍得呢?让她在最好的年纪里成为一块时间线上的琥珀?
我看着从呱呱坠地到行将就木,这也够了。起码我做到了所有父亲都做不到的事,——看着儿女美满的过完一生。
给你送信的那个小伙子是我的接班人,往后他就跟着你了,再往后,他还可以和大拿做个伴。
至于你?你自己看吧,反正你是个孤寡。
流浪者无论过的多好,总是羡慕那些有家的人。
所以,现在你可以羡慕我了,我有个辛苦却幸福美满的家。
再见,李灿烂。”
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信纸上,被眼泪砸到的字迹已经晕开了一层墨。信纸的边缘被攥的太紧已经有了些许撕裂,他看着送信的年轻人,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老林的一句口头禅,“国际惯例,头发越长,技术越强”。
良久,他放下信纸,用老林专用的茶杯给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倒上一杯茶。
年轻人拘谨的致谢,双手接过茶杯。
李灿烂抬头望向窗外,天色渐晚。
他给远在异界的大拿传达去讯息,这场历时385天的寻找可以结束了。
再看向餐厅里的挂钟,时针指向六点一刻,他起身拍拍坐的有些酸麻的腿,向年轻人发出了邀请,“在这吃个晚饭,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完